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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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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學校西門外的花壇上坐著個人,人來人往,不容易註意到這邊。那人指尖夾著燃燒著只剩半截的煙,手抖了抖,煙灰落下,那點猩紅也跟著晃了晃。

她側過頭,目光略過逐漸靠近的人影,手指動了動,又看了一遍手機裏那幾條未接來電,淡淡道:“你怎麽在這兒。”不是反問句,而是陳述句。換句話說,她知道這人會來,但沒想到這麽快。

看來那天下手還是輕了,早知這樣,她就應該把這人打得十天半個月下不來床。

蕭時遠身邊沒人,就他自己。他慢慢走近,在花壇尋了個幹凈的地方坐下,望向街道的車流,笑了,“你知道。”

“喲,那您真高估我了。”封鶴叼著煙,直接嗆對方,“我真不知道。”

結果蕭時遠剛一開口,“姐姐說笑了...”沒想到,對方卻直接將他打斷了。

“都說了,別這麽叫我。”封鶴面無表情,看不出情緒,她把煙頭按在花壇上,重重一擰。於是,最後那一點火熄滅,連同她的最後一絲耐心,“想說什麽就說,不說我走了。”

封鶴言出必行,擡起屁股就要走人,臨走前還抖了抖褲子上的灰。

“那個高中生不在?”蕭時遠的聲音傳來,不大不小。

他話裏有話,一種不好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,封鶴眉頭微簇,腳步慢慢停住。只是輕微的動作,對方卻捕捉到了她的猶豫,蕭時遠的嘴角不自覺翹起,對於接下來要說的話,他有信心,她會感興趣,並且樂意聽下去。

畢竟,有人找上自己的時候,他還挺意外。

“你到底...”話到一半,封鶴腦子“嗡”的一下,仿佛有什麽東西忽然炸開似的。蕭時遠沒來得及開口,就在那短短幾秒,在她腦海裏,已經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重過了一遍。

“我有事瞞著你。”“我知道,你親生父親的故事,不止灰姑娘那麽簡單。”

不對,還要再早一些。

“誰欺負你了?”

還是不對,繼續向前。

“我在等你。”“來找我怎麽也不說一聲...就傻了吧唧站在外面等?”

封鶴瞪大眼睛,周身血液瞬間逆流,連指尖也跟著發顫,眼前一幕幕像是過電影般在她眼前連續放映。

入夏時節,陽光正烈。熾熱灼燒大地,似乎一起都要隨之熔化瓦解,化成青煙,一縷縷散在空氣中。如同人與人,水與水,終將被碾成灰,消失殆盡。她認識肖牧野,似乎是一個下著雪的冬天。原來,已經過了這麽久了。

那答案讓她頭皮發麻。如此簡單,明明這樣淺顯的答案,她卻始終都不敢向下猜。一直以來,封鶴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,她自知被所謂的“看清”困住,而後知後覺何嘗又不痛苦。

她目色逐漸黯淡,只聽見後面的人緩緩開口,“你知道,他是我的...”

“閉嘴。”封鶴壓低聲音,又重覆道:“閉,嘴。”

她緩緩轉頭,對上蕭時遠的目光,對方不可置信地望著封鶴,聲音發顫,“你?他在騙你!他在用你接近更多人!用你來接近蕭家!”

蕭時遠瞬間起身,一瘸一拐來到她身邊,抓起她的手腕,冷聲道:“你知道…你都知道!他與你相識,分明是蓄謀已久!”

“啪嗒——”

似乎有什麽東西,碎了。

七零八落,散在兩人之間。

封鶴眸色微動,兩人對視,她盯著兩人交握那處,沈默良久,最終卻也沒有掙脫開對方的手腕。

蕭時遠身體發抖,他搖了搖頭,自嘲道:“你是不是瘋了。”

封鶴眼皮輕擡,那模樣,平靜得不能再平靜,她喊著,“蕭時遠。”

對面的人不可置信地望向她。這是封鶴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但蕭時遠總覺得,這也是最後一次了。她唇角彎起,似乎在笑,也許是他的錯覺,“我還沒問你,究竟是為什麽,讓你如此執著於我。”

封鶴擡眸,慢慢掙脫他手上的鉗制,輕聲說著:“封勇手頭那點項目,大多沾了蕭文的光,但不應該是蕭文的命令。趨炎附勢,人之通病,但終究都是向上奉承倚靠,哪有向下討好的道理。倘若讓兩家強行湊到一起,只有兩個答案,一是封勇手裏有你爸的把柄,二,這是你的意思,你爸不得不聽。”

“在那場飯局中,我看出蕭文的意願尤其弱,只是封勇一廂情願而已。而如果你家全然沒有這種意思,又怎會任由你胡來。”封鶴掏出口袋裏的煙,邊說邊點燃,煙圈吐出,她眼皮微聳,淡淡道:“況且你,這次來找我,並沒有帶人,所以,是出自你個人意願吧。”

蕭時遠呼吸愈發沈重,他咬緊齒關,幾乎胸中那股火焰就快迸發而出。他閉了閉眼,耳邊反覆回響著封鶴口中的字句。她嘆了口氣,正要轉身,蕭時遠卻緩緩開口,“你不記得我了。”

封鶴腳步頓住,這個答案太過於出乎意料,她的眉頭皺起,卻撞上了對方如釋重負的目光,“你...”

蕭時遠仰起頭,眼尾通紅,他幾乎脫了力,跌坐在花壇上,“怎麽就,不記得了呢?”仿佛失去了控制般,蕭時遠眼淚一瞬間湧出,他捂著自己的心臟,喃喃道:“明明我才是,先認識你的,明明我才是啊...”

封鶴手中煙灰抖落,對方目光炯炯,好似要刺透她心肺,他說:“你有沒有去過蘇城河?有沒有,見過冬天會下雪結冰的河?”

“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,有沒有,救過一個人?”

一瞬間,記憶如同大雪,片片卷入北風中,呼嘯駛過心臟,碾壓出一道又一道車轍印記。

蕭時遠是自己他母親生的第二個孩子,聽說,她的第一個孩子,也就是他的哥哥,因為白血病死在了三歲。那時,家裏一度陷入痛苦,母親精神失控。然而這才是不幸之始,因為蕭時遠出生那天,他的母親死了。

自此,父親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,精心呵護,不允許有任何閃失,或者,不只是父親,還有蕭家所有人。

十八歲之前,他們要他乖乖聽話,不要離開自己視線之外,哪怕上學放學,都三四個人接送。連他的飲食,起居,都被精心照顧。當然,這是被美化的版本,也是在外人看來的生活,但在蕭時遠的眼裏,這些如同煉獄。

他始終記得,自己僅僅因為在放學路上救了個在路邊暈厥的流浪漢,被外公關在家裏一個星期。他說這些人有病,他們身上臟,全都是細菌,接觸到就會死。

他也記得自己因為功課沒做好,就遭到了父親的毒打,三天沒吃飯,他差點餓死在地下室。

蕭時遠不再與人交往,他慢慢變成家族裏的優秀小孩,長成了他們所希望的模樣。當善意逐漸被抹殺,他不知道自己是誰,要做什麽,只知道應該按照他們所期望的模樣活著。

他看起來友善,和藹,親和力強,那卻只是他們能看到的模樣。只有蕭時遠自己知道,他已經爛透了,從心臟脾胃到骨骼,流淌在血液裏的,都是駭人的惡。撕破了那層皮,他比鬼還可怕。

他們都叫他蕭少爺,但只有他知道,這稱呼更多是一種諷刺。

蕭時遠一生都被困在名為蕭家的囚牢裏,唯獨一次逃開是在他十一歲的時候。

大雪紛飛,那年他逃開家裏那些人的視線,一個人跑出了很遠,再往遠一點。蕭時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,老實說他並不認識方向,也不知道除了幼兒園,小學,初中,還有家以外的第五個地方要怎麽走。

“少爺...小少爺他不見了。”

“什麽?快找啊!下這麽大雪,況且,哪有人販子這麽囂張,敢拐我們蕭家的小孩!快去找啊!”

蕭家大概,現在亂作一團,可那些跟蕭時遠無關。他是個乖孩子,乖孩子只會被人拐走,怪不到他頭上。

實話說,十一歲的蕭時遠想死,在他還不知道死亡的準確意義時,他就已經想自殺數百次了。為了研究怎麽死比較好,他還借用了隔壁陳家的臺式電腦,搜了“無痛且死相較好的死法”,然後自己總結出了一條,“醉酒後躺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裏被凍死最好。”

當然,這答案只有北方人能想出來。

不過蕭時遠沒有零錢買酒,他準備先去看蘇城河,那兒在夏天淹死過不少人,所以如果硬要是選個結果地,那地方應該是最好,人多,瞧著像個意外。

他一路問東問西,根本不像個本地人,大家給他指過方向後,然後就用一種看傻子的表情看他。他們想著,這人穿得光鮮亮麗,怎麽口袋裏一份錢也沒有,打車也不會,怕是個原始人。

蕭時遠問了三個人,走了三公裏,還真的走到了蘇城河。他雙手雙腳快凍成冰,鞋子進了雪,襪子濕透了,腳尖凍得硬邦邦,早已不能蜷縮,看起來糟糕極了。不過他也隱隱期望著,如果自己真就這樣凍死,也挺好,省了那買酒的程序,也省得再出去一次。

他被冰滑倒,摔了三次,褲管臟得不能再臟,幾乎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,蕭時遠想上網搜一下在雪地裏最快的死法,無奈他沒帶手機。

這個季節蘇城河結了冰,但不堅固,這個時間也沒人。

所以他準備坐在冰面上等,看是自己先死,還是蕭家的人先來救他,此所謂聽天由命。不過蕭家的人還沒到,河邊忽然來了個人,那時蕭時遠的意識逐漸模糊,他半瞇著眼睛,瞧著不遠處那人,暗暗想著真好,想擡手沖來人揮手,但手臂早已經被凍得擡不起來。

操。

但那人走過來了,她緩緩走近蕭時遠,擡腳,踢了踢他的鞋子,語氣算不上友善,“再躺下去,就凍死了。”

“凍...凍死。”蕭時遠的嘴唇早已經凍住了,說話哆哆嗦嗦,幾乎連哈氣都吐不出,“好。”得到自己可以死的消息,他終於安心地閉上眼睛。

太好了,再等一會兒,只要再一會兒,就可以死了。

那人估計覺得勸說也是徒勞,直接邁開步子離開了,走得沒有絲毫猶豫。

冰面,仿佛一點點碎裂開。

自己生活的十一年裏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似的晃過。他曾經聽說過一種說法,人之將死,記憶會隨之倒放,周而覆始,由此印證,生與死本就是個循環。

蕭時遠眼皮發顫,耳旁忽然響起一陣啼哭,終於要死了嗎...可是,他似乎很難過,或是因為自己這一生本就是個錯誤,不是嗎?

如果可以重來,他希望自己好好活,如果有如果...他的意識漸漸模糊,剎那間,他的耳畔再次響起一陣腳步聲,那熟悉的,人。蕭時遠生活了十一年,他最擅長的,不過就是憑借腳步聲辨認來人,來確定自己究竟要帶上哪一副假面。

是剛剛那個人,她...為什麽回來?

那人深呼吸,仿佛在為自己做思想建設般,她猛地將蕭時遠從雪地上撈起,緩慢開口。那聲音冷冽,穿透北風,跨越了風雪:“如果你真想死,在零下二十度,你撐不到現在。”

蕭時遠周身血液翻湧,脊背也隨之一僵,他眼角顫抖,幾行濕潤流淌而下。他強迫自己睜開眼,卻只能瞧見對方的下巴。

她對他說:“不能死,就好好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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